自序一切的痛苦都會過去,只有美好能留下 有人用文字寫笑話,有人用漫畫寫笑話,而我,就只能用生命寫笑話了。
在我小時候,台灣還是個很樸直的社會。當然,我這樣說只是在說「官話」;用白話文來說,其實台灣就是一個處處充滿著語言暴力的社會。
在這裡,人們把視障者叫「青瞑」、聽障者叫「臭耳」、口吃的叫「大舌」、唇顎裂的叫「缺嘴」、長頭癬的叫「臭頭」,過重者叫「大箍呆」……那麼像我這種龜兔賽跑裡的小龜,又該叫什麼呢?剛開始聽到的是「空仔」;後來中視的兒童節目《貝貝劇場》裡,有個角色叫「小瓜呆」,很多人就這樣叫我了。
去年拙作《你不知道的台灣.國軍故事》一出版,在NEWS98電台主持<一點照新聞>的楊照老師,就邀我上節目談那本新書。稱呼他楊照老師,很多人也許不以為然,因為他跟我一樣都是「五年二班」(民國五十二年出生)的,為何要尊稱他老師呢?
其實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叫「小瓜呆」的理由,跟同年齡的人比起來,我還真是個遲緩兒。早慧的楊照老師,一路從建中、台大到哈佛,一九九○年代已是知名作家了。小瓜呆的我卻始終東跌西撞的,退伍後工作了六年,才插班進了中文系。
一九九四年時,拙作《塵年惘事》在第八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的競賽裡,擔任評審的楊照老師與平路老師大力爭取,使我倖能獲獎。若在科舉時代,我就該算是這兩位作家所提拔的門生了。
最近楊照老師與同樣是「五年二班」的香港作家馬家輝、大陸作家胡洪俠,合著了一本《對照集@一九六三》。看到這三位「五年二班」,卻在不同「學校」裡成長的好學生,共同書寫公共話題中的私人記憶,各種有笑有淚的青春期回憶,令我拍案叫絕;也讓我更加相信,記憶就是一條永無終點的軌道,只要我們不遺忘白色恐怖時期的這些人與這些事,民主與法治的台灣列車,也就永遠不會脫軌翻覆。
我是個舊石器時代的文字工作者,除了電子信箱以外,沒有MSN、沒有QQ、沒有微博、沒有推特、沒有噗浪;就連唯一的臉書帳號,也是去年出書後,公司年輕的行銷同事「逼」著我設立的,但我很少用,坦白說我也不太會用。
很多在現實生活裡我本來就熟識,或是一些見了面還要「笑問客從何處來」的朋友,他們在線上有的要送我花,有的要送我寵物,也有的化身猛獸要咬我屁股一口,甚至還有自稱「已經濕了」的詩人要等我來的。
面對這麼多線上熱情的邀約與「餽贈」,反正我是網路裡山頂洞人,花就讓它枯死、狗就讓牠餓死,該相應不理或該久疏箋候的,我都順其自然。不過有個專科同學的留言,卻讓我不得不回應,因為她說:「從來不知道你的筆下竟是如此幽默」。
認識我的人都知道,我是個無趣到了極點的宅男始祖,身上衣物永遠是白黑兩色,一看書就與世隔絕,五十歲了也不曾出過國,根本就是個幽默絕緣體。但看過我《你不知道的台灣》部落格的讀者也會發現,第一單元「國軍故事」超凝重肅殺;但到了第二單元「校園奇案」起,似乎就峰迴路轉、輕鬆易讀多了。
其實向來堅持「我還是原來的我」,從未刻意去改變文風;只是因為筆下描述的環境變了,拿筆的心境也就變了。荒謬的獨裁制度,就是孕育喜劇的溫床。在兩蔣整天叫囂著要反攻大陸,還是萬年國會與世襲總統的戒嚴時代,台灣在國際間最堅定的盟友,就是同樣在實施極端種族隔離政策的南非。
楊照老師有篇文章〈好笑的官式腦袋〉裡就提到,當時的南非除了黑人與白人以外,還有黑白混血與移民來的猶太裔或亞裔居民,這些雜色人種為了自己與子女的前途,只要一有機會,就是想方設法的要改變法律裡規定的種族屬性,因此南非政府也必須訂定更瑣碎、更荒謬的種族分類執行辦法,防止閒「雜」人等鑽法律漏洞。
當時南非有一位白人少數反對黨國會議員,他所屬的政黨在國會也只有他這一個席次,每年在議會裡,他都會問一個簡單的問題,要求政府官員報告「全國人口狀況」。於是,報告中就固定出現這樣的內容:
「五百一十八位黑人重新分類成白人,兩個白人變成中國人,三個馬來人變成白人,一個白人變成印度人,五十個印度人變成黑人,五十七個黑人變成印度人,十七個印度人變成馬來人,四個黑人變成中國人……」
黑人可以漂白成為白人,白人又可以變成中國人,這麼荒謬的人種變化奇蹟,在現實世界裡很難出現,但在莊嚴的南非國會裡,卻要年年行禮如儀;就像兩蔣每年春節、青年節與國慶日,都要發表告全「國」同胞書,昭告那好幾億自己統治不到的人民。所以楊照老師才說:
「那個時代,南非知名的喜劇演員Uys最常幹的事,就是在舞台上正經八百唸這些政府官方文件。完全不需添加任何其他內容,光是唸白人、黑人、中國人、印度人變來變去,就夠讓台下觀眾笑得人仰馬翻,Uys還會模仿政府官員的神態,故意大惑不解的問:『你們笑什麼呢?』台下觀眾笑得更厲害,幾乎連眼淚都快激出來了。」
法國荒謬劇大師尤金.尤涅斯柯(Eugene Ionesco)說:「只有在荒謬的時代,才有不絕的荒謬故事。」所以我要回覆我同學,我的文筆一點也不幽默,但我們少年時的生存環境,卻被偉大領袖搞得如此荒謬,我只要平實的紀錄下來,就已經夠可笑的了,又何需多餘的幽默呢?因此我也衷心感謝那教我學會幽默的偉大領袖。
當然,這本「校園奇案」相較於上一本「國軍故事」,多了點幽默以外,也多了些溫馨。基督徒的我始終相信,無論眼前的環境自己是否喜歡,必然都是神所安排的,最少也是神所允許的;即使不是我認為最好的,也是神所認為最適合我的。
一個大學女同學在同學會時,抱怨我很不公平,因為我讀大學時是轉學生,讀專科時也是轉學生;但她說我的書裡,從來不提大學生活,卻對專科同學,尤其是固定的那幾個女同學,就像在寫《紅樓夢》那麼仔細。
其實我也沒辦法,進大學時我都快三十歲了,面對小我十歲的同學,他們都是在「只要是我喜歡,有什麼不可以」的時代裡,自由自在地享受校園生活與揮灑青春,當可以寫的題材多到要爆炸時,我還真不知要寫什麼呢?所以我還是比較習慣寫戒嚴時代的台灣社會。
哥德曾說過:「了解女性,才能了解歷史的真相。」因此這本書的誕生,除了要感謝那教我學會幽默的偉大領袖,也要感謝那兩位教我認識「女生邏輯」的同學燕兒與家琪。
一九七九年我專二時,導師安排我這轉學生,坐在兩個女生旁邊。專三那年,導師覺得班上秩序太壞了,就來個全班座位「大風吹」,好笑的是我雖然被導師從講台右前方,搬到了教室中央,可是我的座位換了,那兩個女生也換了,只是換成一個坐我前面,另一個坐我左邊。
到了專四那年,我們換了另一個導師,班上也更徹底的換了一次座位,但她們兩個卻依然坐在我旁邊。除了拙荊以外,她們是我一生中與我說話最多,也改變我想法最多的人,尤其是她們姊妹倆教我的「女生邏輯」。
專四下學期,男生從成功嶺受訓回來後,班上因為一些流言,女生之間的氣氛變得很「僵」。被流言波及的人與大家認為是散播流言的人,雙方不斷的爭吵、哭鬧,讓班上幾乎沒有一天是安靜的。
有天下午,老師衝進教室,把男生全趕回家了,關起門來「調解」,不過事實證明,好像還真的「越調越難解」。那天教室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,男生當然也很好奇,於是各自都找能說得上話的女生來問個究竟。
我問燕兒究竟誰對誰錯時,她卻只回答我:「對錯我不管,我只安慰我認為需要安慰的人。」那句話對我的啟發很大。日後在工作中,每當我常遇到一些自己無法判斷或不想判斷的是非,總會想起她所教我的「女生邏輯」:對錯我不管,我只安慰我認為需要安慰的人。
另外年輕時,我有一句不自覺的口頭禪,就是常在說完一段話後反問別人:「你說有沒有道理?」有一次家琪很不耐煩的聽我說了大半天,只回了我一句:「我告訴你,女生是不聽道理的。小管,說些讓我有點想像空間的話吧!」
大學讀中文系之前,我一直是以數理見長,也不知不覺讓自己總是喜歡跟人「講道理」。但她說得顯然更有「道理」,這世界上何止是女生不愛聽「講道理」,任何擁有權力的人,無論是主管,還是消費者,都不會習慣聽人「講道理」的。為了讓自己多學一點怎樣用感性的、富想像力的方法去影響別人,退伍工作六年後,我才改讀了中文系,然後從事文字工作迄今。
這些年來,我的工作實在算不上順利。出書前公司不聽我的、作者不聽我的,出書後媒體不理我、通路不理我、消費者更不理我。但每次遭遇挫折時,總不免想起她當年所說的:「小管,說些讓別人有點想像空間的話吧!」
可愛的「女生邏輯」,真的是沒道理,卻有無限的想像空間。戒嚴時代的校園不也是如此嗎?雖然「髮」禁森嚴,還是一大堆學生在中正頭與西瓜皮上搞點小花樣;雖然軍警戒備,海專與八大名校的男生還是相約「決戰中華路」,最後還集體「坐」軌抗議;雖然警方大力取締奇裝異服,女生卻毫不畏懼,持續用迷你裙與熱褲的「搶佔西門町」,也留下很多熱血的回憶。
所以,戒嚴才是我們台灣這一代中年人共同的大學,只要能在這裡修完學分,日後遇到再怎麼惡劣的環境,我們也都不害怕了。因為我們相信:
「一切的痛苦都會過去,只有美好能留下。」
管仁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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